書籍/Books

我只活了二十歲，離開家門進校門，出了校門入牢門，走過的路十分有限，對世界知道得那麼少。前面，我已經把自己赤身裸體地擺在大家的面前，敘述了我的“反動家庭”，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我的種種“反革命罪行”。
我說了“我出身於反動階級家庭”後，又有點不知所措，不懂該怎樣往下講了，我停下來，望著王文德。
“繼續講下去﹗”王扔過來這句話，也不講話了，冷冷地看著我。

六一年六月初的一天，天清氣爽陽光明媚。我坐在窗前看書，穿著一件藍白條相間的夾克樣式的襯衫，它是敬嬰叔叔寄來的，裁剪精巧色彩鮮亮，穿上身，我小小的胸脯有機會表現，細腰也顯了出來，走到街上，居然還引來注視的目光。一位女士敲了敲開著的門，我的眼睛從書上移到她的臉上。這是一張看上去年輕仔細看看又不太年輕的臉，頭一眼看上去美麗但多看幾眼又似乎覺得有較大缺陷的臉，水靈靈的眼睛很大但似乎有太多的冷靜，過於平塌的鼻梁沖淡了嘴巴線條精細的神韻。眼睛周圍諸多的皺紋敘說她飽經過風霜，無袖衫裡伸出的手臂肌肉開始松馳。她的穿著是朴素的，朴素之中遮掩不住一絲艷冶。總之，是個曾經美麗，但開始衰憊，一眼望盡卻又有點“山重水復”的女人。

此時是一九六零年，“三面紅旗”（總路線、大躍進、人民公社）越飄越沒氣；“共產主義是天堂”，天堂的燈光已經熄滅；“鼓足幹勁幹活，敞開肚皮吃飯”，已成為遙遠的虛幻。
報上宣傳“我們正處于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的過度階段”，即所謂的“過渡時期”，現在，它已經變成貨真價實的“餓肚時期”，一場席卷中國的飢荒威脅著每一個中國人。
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食物，無時無刻不在談論著食物，無時無刻不在追尋著食物，就像久旱乾裂的大地每時每刻渴求雨水，就像春情發動的光棍每時每刻渴望女人。

父親在松山化工廠“留隊”，所謂留隊就是滿刑後留在勞改隊裡就業，有範圍內的自由，周末可以回家，實際上仍然在公安局管轄之下變相勞改。父親偶而被派到沙坪壩當釆購，他就順路來學校看我。
第一次我走出教室，突然看到父親笑眯眯地在等我，我也對他笑了。我的腳朝他走過去，但是我的靈魂頓了一頓︰“哎呀，同們學肯定都在看他，這就是齊家貞的爸爸，歷史反革命，勞改過的。”我情不自禁轉瞬即逝地閃過一絲羞恥感，儘管也許好些人並不知道我的家庭背景。
父親沒有察覺出他的女兒跟著別人亦步亦趨。事實上，他曾經對我講過，如果在班上處境不好，當著同學的面罵罵他沒有關系。我不願意這樣做。

如果不是廿一中的“定力”，如果后來生活不出現轉機，如果按照我“石灰市文化”、“較場口大世界”、“和平路樂園”的軌跡延伸，它將帶我走向何方，次品廢物、沉淪墮落，甚至毀滅都不是不可能的。種子播入泥土或者掉進石縫，通常不會殊途同歸。一九五六年秋，我意外地考上重慶市最好的中學。就像三年前我糊裡糊涂考進了第二十一中一樣，這次，我又糊裡糊途被市一中高中部錄取。該校必須住讀，我為起碼可以一個人睡一張床而特別興奮。在仔細閱讀通知書全文後，我拿著它發怵，上面提到學雜費、書本費、伙食費一共要交二十元。對於母親，每次開學前都是一個大關口，她得為我們的學費操忙。今年阿弟開始上學，再加上我這筆大數目，我很耽心母親嫌貴不讓我去。